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十二回查私货关员被累行酒令席上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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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我当下听得述农没有两件故事,要说给我听,不胜之喜,便凝神屏息的听他说来,只听他说道:“有一个私贩,专门贩土,资本又不大,每次不过贩一两只,装在坛子里面,封了口,粘了茶食店的招纸,当做食物之类,所过关卡,自然不留心了。然而做多了总是要败露的。这一次,被关上知道了,罚他的货充了公。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的了。过了几天,他又来了,依然带了这么一坛,被巡丁们看见了,又当是私土,上前取了过来,他就逃走了。这巡丁捧了坛子,到师爷那里去献功。师爷见又有了充公的土了,正好拿来煮烟,欢欢喜喜的亲手来开这坛子。谁知这回不是土了,这一打开,里面跳出了无数的蚱蜢来,却又臭恶异常。原来是一坛子粪水,又装了成千的蚱蜢。登时闹得臭气熏天,大家躲避不及。这蚱蜢又是飞来跳去的,闹到满屋子没有一处不是粪花。你道好笑不好笑呢?”我道:“这个我也曾听见人家说过,只怕是个笑话罢了。”
  述农道:“还有一件事,是我亲眼见的,幸而我未曾经手。唉!真是人心不古,诡变百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尽多着呢。那年我在福建,也是就关上的事,那回我是办帐房,生了病,有十来天没有起床。在我病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眼线,报说有一宗私货,明日过关。这货是一大宗珍珠玉石,却放在棺材里面,装做扶丧模样。灯笼是姓甚么的,甚么衔牌,甚么职事,几个孝子,一一都说得明明白白。大家因为这件事重大,查起来是要开棺的,回明了委员,大众商量。那眼线又一口说定是私货无疑,自家肯把身子押在这里。委员便留住他,明日好做个见证。到了明天,大家终日的留心,果然下午时候,有一家出殡的经过,所有衔牌、职事、孝子、灯笼,就同那眼线说的一般无二。大家就把他扣住了,说他棺材里是私货。那孝子又惊又怒,说怎见得我是私货。此时委员也出来了,大家围着商量,说有甚法子可以察验出来呢?除了开棺,再没有法子。委员问那孝子:‘棺材里到底是甚么东西?’那孝子道:‘是我父亲的尸首。’问此刻要送到哪里去?说要运回原籍去。问几时死的?说昨日死的。委员道:‘既是在这作客身故,多少总有点后事要料理,怎么马上就可以运回原籍?这里面一定有点跷蹊,不开棺验过,万不能明白。’那孝子大惊道:‘开棺见尸,是有罪的。你们怎么仗着官势,这样模行起来!’此时大众听了委员的话,都道有理,都主张着开棺查验。委员也喝叫开棺。那孝子却抱着棺材,号陶大哭起来。内中有一个同事,是极细心的,看那孝子嘴里虽然嚷着象哭,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眼泪,越发料定是私货无疑。当时巡丁、扦子手,七手八脚的,拿斧子、劈柴刀,把棺材劈开了。一看,吓得大众面元人色:那里是甚么私货,分明是直挺挺的睡着一个死人!那孝子便走过来,一把扭住了委员,要同他去见上官,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幸得人多拦住了。然而大家终是手足无措的。急寻那眼线的,不提防被他逃走去了。这里便闹到一个天翻地复。从这天下午起,足足闹到次日黎明时候,方才说妥当了,同他另外买过上好棺材,重新收殓,委员具了素服祭过,另外又赔了他五千两银子,这才了事。却从这一回之后,一连几天,都有棺材出口。我们是个惊弓之鸟,哪里还敢过问。其实我看以后那些多是私货呢。他这法子想得真好,先拿一个真尸首来,叫你开了,闹了事,吃了亏,自然不敢再多事,他这才认真的运起私货来。”我道:“这个人也太伤天害理了!怎么拿他老子的尸首暴露一番,来做这个勾当?”述农道:“你是真笨还是假笨?这个何尝是他老子,不知他在那里弄来一个死叫化子罢了。”
  当下又谈了一番别话,我见天色不早了,要进城去。刚出了大门,只见那挑水阿三,提了一个画眉笼子走进来。我便叫住了问道:“这是谁养的?”阿三道:“刚才买来的。是一个人家的东西,因为等钱用,连笼子两吊钱就买了来;到雀子铺里去买,四吊还不肯呢。”我道:“是你买的么?”阿三道:“不是,是毕师爷叫买的。”说罢,去了。我一路上暗想,这个人只赚得四吊钱一月,却拿两吊钱去买这不相干的顽意儿,真是嗜好太深了。
  回到家时,天已将黑,继之已经到我伯父处去了,留下话,叫我回来了就去。我到房里,把八十两银子放好,要水洗了脸才去。到得那边时,客已差不多齐了。除了继之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首府的刑名老夫子,叫做郦士图;一个是督署文巡捕,叫做濮固修。大家相让,分坐寒暄,不必细表。
  又坐了许久。家人来报苟大人到了。原来今日请的也有他。只见那苟才穿着衣冠,跨了进来,便拱着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到迟了,有劳久候了!兄弟今儿要上辕去谢委,又要到差,拜同寅,还要拜客谢步,整整的忙了一天儿。”又对继之连连拱手道:“方才亲到公馆里去拜谢,那儿知道继翁先到这儿来了。昨天费心得很!”继之还没有回答他,他便回过脸来,对着固修拱手道:“到了许久了!”又对士图道:“久违得很,久违得很!”又对着我拱着手,一连说了六七个请字,然后对我伯父拱手道:“昨儿劳了驾,今儿又来奉扰,不安得很!”伯父让他坐下,大众也都坐下。送过茶,大众又同声让他宽衣。就有他的底下人,拿了小帽子过来;他自己把大帽子除下,又卸了朝珠。宽去外褂,把那腰带上面滴溜打拉佩带的东西,卸了下来;解了腰带,换上一件一裹圆的袍子,又束好带子,穿上一件巴图鲁坎肩儿。在底下人手里,拿过小帽子来;那底下人便递起一面小小镜子,只见他对着镜子来戴小帽子;戴好了,又照了一照,方才坐下。便问我伯父道:“今儿请的是几位客呀?我简直的没瞧见知单。”我伯父道:“就是几位,没有外客。”苟才道:“呀!咱们都是熟人,何必又闹这个呢。”我伯父道:一来为给大人贺喜;二来因为——”说到这里,就指着我道:“继翁招呼了舍侄,借此也谢谢继翁。”苟才道:“哦!这位是令侄么?英伟得很,英伟得很!你台甫呀?今年贵庚多少了?继翁,你请他办甚么呢?”继之道:“办书启。”苟才道:“这不容易办呀!继翁,你是向来讲究笔墨的,你请到他,这是一定高明的了。真是‘后生可畏’!”又捋了捋他的那八字胡子道:“我们是‘老大徒伤’的了。”又扭转头来,对着我伯父道:“子翁,你不要见弃的话,怕还是小阮贤于人阮呢!”说着,又呵呵大笑起来。
  当下满座之中,只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说话,如瓶泻水一般。他问了我台甫、贵庚,我也来不及答应他。就是答应他,他也来不及听见,只管唠唠叨叨的说个不断。一会儿,酒席摆好了,大众相让坐下。我留心打量他,只见他生得一张白脸,两撇黑须,小帽子上缀着一块蚕豆大的天蓝宝石,又拿珠子盘了一朵兰花,灯光底下,也辨不出他是真的,是假的。只见他问固修道:“今天上头有甚么新闻么?”固修道:“今天没甚事。昨天接着电报,说驭远兵船在石浦地方遇见敌船,两下开仗,被敌船打沉了。”苟才吐了吐舌头道:“这还了得!马江的事情,到底怎样?有个实信么?”固修道:“败仗是败定了,听说船政局也毁了。但是又有一说,说法兰西的水师提督孤拔,也叫我们打死了。此刻又听见说福建的同乡京官,联名参那位钦差呢。”
  说话之间,酒过三巡,苟才高兴要豁拳。继之道:“豁拳没甚趣味,又伤气。我那里有一个酒筹,是朋友新制,送给我的,上面都是四书句,随意掣出一根来,看是甚么句子,该谁吃就是谁吃,这不有趣么?”大家都道:“这个有趣,又省事。”继之就叫底下人回去取了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象牙筒,里面插着几十枝象牙筹。继之接过来递给苟才道:“请大人先掣。”苟才也不推辞,接在手里,摇了两摇,掣了一枝道:“我看该敬到谁去喝?”说罢,仔细一看道:“呀,不好,不好!继翁,你这是作弄我,不算数,不算数!”继之忙在他手里拿过那根筹来一看,我也在旁边看了一眼,原来上面刻着“二吾犹不足”一句,下面刻着一行小字道:“掣此签者,自饮三杯。”继之道:“好个二吾犹不足!自然该吃三杯了。这副酒筹,只有这一句最传神,大人不可不赏三杯。”苟才只得照吃了,把筹筒递给下首郦士图。士图接过,顺手掣了一根,念道:“‘刑罚不中’,量最浅者一大杯。”座中只有濮固修酒量最浅,凡乎滴酒不沾的,众人都请他吃。固修摇头道:“这酒筹太会作弄人了!”说罢,攒着眉头,吃了一口,众人不便勉强,只得算了。士图下首,便是主位。我伯父掣了一根,是“‘不亦乐乎’,合席一杯”。继之道:“这一根掣得好,又合了主人待客的意思。这里头还有一根合席吃酒的,却是一句‘举疾首蹙頞’,虽然比这个有趣,却没有这句说的快活。”说着,大家又吃过了,轮到固修制筹。固修拿着筒儿摇了一摇道:“筹儿筹儿,你可不要叫我也掣了个二吾犹不足呢!”说着,掣了一根,看了一看,却不言语,拿起筷子来吃菜。我问道:“请教该谁吃酒?是一句甚么?”固修就把筹递给我看。我接来一看,却是一句“子归而求之”,下面刻着一行道:“问者即饮。”我只得吃了一杯。下来便轮到继之。继之掣了一根是“将以为暴”,下注是“打通关”三个字。继之道:“我最讨厌豁拳,他偏要我豁拳,真是岂有此理!”苟才道:“令上是这样,不怕你不遵令!”继之只得打了个通关。我道:“这一句隐着‘今之为关也’一句,却隐得甚好。只是继翁正在办着大关,这句话未免唐突了些。”继之道:“不要多说了,轮着你了,快掣罢。”我接过来掣了一根,看时,却是“王速出令”一句,下面注着道:“随意另行一小令。”我道:“偏到我手里,就有这许多周折!”苟才拿过去一看道:“好呀!请你出令呢。快出罢,我们恭听号令呢。”
  我道:“我前天偶然想起俗写的‘时’字,都写成日字旁一个寸字。若照这个‘时’字类推过去,‘讨’字可以读做‘诗’字,‘付’字可以读做‘侍’字。我此刻就照这个意思,写一个字出来,那一位认得的,我吃一杯;若是认不得,各位都请吃一杯。好么?”继之道:“那么说,你就写出来看。”我拿起筷子,在桌上写了一个“汉”字。苟才看了,先道:“我不识,认罚了。”拿起杯子,咕嘟一声,干了一杯。士图也不识,吃了一杯。我伯父道:“不识的都吃了,回来你说不出这个字来,或是说的没有道理,应该怎样?”我道:“说不出来,侄儿受罚。”我伯父也吃了一口。固修也吃了一口。继之对我道:“你先吃了一杯,我识了这个字。”我道:“吃也使得,只请先说了。”继之道:“这是个‘漢’字。”我听说,就吃了一杯。我伯父道:这怎么是个‘漢’字?”继之道:“他是照着俗写的‘難’字化出来的,俗写‘難’字是个‘又’字旁,所以他也把这‘又’字替代了‘莫’字,岂不是个‘漢’字。”我道:“这个字还有一个读法,说出来对的。大家再请一杯,好么?”大家听了,都觉得一怔。
  正是:奇字尽堪供笑谑,不须载酒问杨雄。未知这个字还有甚么读法,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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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目录

出版前言 校点后记 第一回楔子
第二回守常经不使疏逾戚睹怪状几疑贼是官 第三回走穷途忽遇良朋谈仁路初闻怪状 第四回吴继之正言规好友苟观察致敬送嘉宾
第五回珠宝店巨金骗去州县官实价开来 第六回彻底寻根表明骗子穷形极相画出旗人 第七回代谋差营兵受殊礼吃倒帐钱侩大遭殃
第八回隔纸窗偷觑骗子形接家书暗落思亲泪 第九回诗翁画客狼狈为奸怨女痴男鸳鸯并命 第十回老伯母强作周旋话恶洋奴欺凌同族人
第十一回纱窗外潜身窥贼迹房门前瞥眼睹奇形 第十二回查私货关员被累行酒令席上生风 第十三回拟禁烟痛陈快论睹赃物暗尾佳人
第十四回宦海茫茫穷官自缢烽烟渺渺兵舰先沈 第十五回论善士微言议赈捐见招贴书生谈会党 第十六回观演水雷书生论战事接来电信游子忽心惊
第十七回整归装游子走长途抵家门慈亲喜无恙 第十八回恣疯狂家庭现怪状避险恶母子议离乡 第十九回具酒食博来满座欢声变田产惹出一场恶气
第二十回神出鬼没母子动身冷嘲热谑世伯受窘 第二十一回作引线官场通赌棍嗔直言巡抚报黄堂 第二十二回论狂士撩起忧国心接电信再惊游子魄
第二十三回老伯母遗言嘱兼祧师兄弟挑灯谈换帖 第二十四回臧获私逃酿出三条性命翰林伸手装成八面威风 第二十五回引书义破除迷信较资财衅起家庭
第二十六回干嫂子色笑代承欢老捕役潜身拿臬使 第二十七回管神机营王爷撤差升镇国公小的交运 第二十八回办礼物携资走上海控影射遣伙出京师
第二十九回送出洋强盗读西书卖轮船局员造私货 第三十回试开车保民船下水误纪年制造局编书 第三十一回论江湖揭破伪术小勾留惊遇故人
第三十二回轻性命天伦遭惨变豁眼界北里试嬉游 第三十三回假风雅当筵呈丑态真义侠拯人出火坑 第三十四回蓬荜中喜逢贤女子市井上结识老书生
第三十五回声罪恶当面绝交聆怪论笑肠几断 第三十六回阻进身兄遭弟谮破奸谋妇弃夫逃 第三十七回说大话谬引同宗写佳画偏留笑柄
第三十八回画士攘诗一何老脸官场问案高坐盲人 第三十九回老寒酸峻辞干馆小书生妙改新词 第四十回披画图即席题词发电信促归阅卷
第四十一回破资财穷形极相感知己沥胆披肝 第四十二回露关节同考装疯入文闱童生射猎 第四十三回试乡科文闱放榜上母寿戏彩称觞
第四十四回苟观察被捉归公馆吴令尹奉委署江都 第四十五回评骨董门客巧欺蒙送忤逆县官托访察 第四十六回翻旧案借券作酬劳告卖缺县丞难总督
第四十七回恣儿戏末秩侮上官忒轻生荐人代抵命 第四十八回内外吏胥神奸狙猾风尘妓女豪侠多情 第四十九回串外人同胞遭晦气擒词藻嫖界有机关
第五十回溯本源赌徒充骗子走长江舅氏召夫人 第五十一回喜孜孜限期营簉室乱烘烘连夜出吴淞 第五十二回酸风醋浪拆散鸳鸯半夜三更几疑鬼魅
第五十三回变幻离奇治家无术误交朋友失路堪怜 第五十四回告冒饷把弟卖把兄戕委员乃侄陷乃叔 第五十五回箕踞忘形军门被逐设施已毕医士脱逃
第五十六回施奇计奸夫变凶手翻新样淫妇建牌坊 第五十七回充苦力乡人得奇遇发狂怒老父责顽儿 第五十八回陡发财一朝成眷属狂骚扰遍地索强梁
第五十九回干儿子贪得被拐出洋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第六十回谈官况令尹弃官乱著书遗名被骂 第六十一回因赌博入棘闱舞弊误虚惊制造局班兵
第六十二回大惊小怪何来强盗潜踪上张下罗也算商人团体 第六十三回设骗局财神遭小劫谋复任臧获托空谈 第六十四回无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纵非因果恶人到底成空
第六十五回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忽从忽违辩语出温柔 第六十六回妙转圜行贿买蜚言猜哑谜当筵宣谑语 第六十七回论鬼蜮挑灯谈宦海冒风涛航海走天津
第六十八回笑荒唐戏提大王尾恣嚚威打破小子头 第六十九回责孝道家庭变态权寄宿野店行沽 第七十回惠雪舫游说翰苑周辅成误娶填房
第七十一回周太史出都逃妇难焦侍郎入粤走官场 第七十二回逞强项再登幕府走风尘初入京师 第七十三回书院课文不成师弟家庭变起难为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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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回觑天良不关疏戚蓦地里忽遇强梁 第一百○八回负屈含冤贤令尹结果风流云散怪现状收场